第一卷 乱云生 第一章 凶年

2010-08-30 00:00:00 神评论

17173 新闻导语

自深秋入冬,整季吹起了干燥的西风,一片雪花也没有,往年积雪过膝的田地失去保护,在疾烈的风势下,地表的泥土碎成细微的尘沙。紧接着次年开春,迎面便是一场大旱。自从伏羲创建上元太初历,并将之镌在白玉版上,授予人类太初元年起,经历七百四十六年,各族的历书上从未记载过这样的大灾。这次灾难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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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惯例,各族的祭司并不参与耕作与狩猎,也不同族人聚在一处,他们另有专用的祭场,只需主持每年的各项祭礼,为族中大事烧甲占卜,布晓神谕,因而他们的手指光腻白皙,从来没有生过茧。

  但安邑尚武,祭奉伏羲的临猗也并非无能之辈,平心静气时,蚩尤也钦佩他的勇猛。安邑的习俗,向来以多杀伤为佳,杀得越多,越得人的赞佩,但临猗却以此为烦恼,常常说万物相食乃是定理,人固然不得不为之,而天道主慈柔,若不常深自为诫,日后难免相报,所以他每次出猎后,都将自己猎得野兽的兽牙埋在地下,而非挂在胸前。蚩尤不太明白那些混着祭歌的说辞,但本能却促使他与临猗格格不入。   

  临猗并不退缩地回视蚩尤说:“长流水不可渡。”

  “临猗,你是伏羲的祭司,”蚩尤冷笑一声,“就以为自己真是那位缩在洪涯境里的伏羲陛下吗?不过长流水?”

  他咬牙切齿地说:“不过长流水,不去中原富庶的地方?再两手空空地回安邑?回去吃什么,啃石头皮么?族里那几袋存粮,大半给了我们,我们吃完了,再转回去吃剩下的那一半吗?”

  说到最后,蚩尤急躁的声音几乎变成吼叫,人们的不安加深了,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不定,惊慌无措,像是风雪中受惊失去方向的鸟群,不知道该把性命赌在哪方。

  但临猗并未有所动摇,他只说了一句,话里似乎透出某种力量,整个场面骤然安静了,但那是弥漫着死气的安静,连蚩尤的眼中,也飞快地掠过一丝畏缩。

  他说:“这世上,并非只有一条长流水。”

  “长流水隔开了我们和中原,中原丰饶,我们贫瘠,几百年来不知多少次西方部族的人想穿过它和中原的人分享那片丰饶的大地,邻近安邑的稷山、新绛、曲沃、侯马,哪一地不曾派出最威武的勇士试着来破开这个桎梏,这些你们也都从传说里知道,但是,难道只有西方如此,东方、南方、北方直到海边的土地,就全都是神州沃土了吗?中原中原,之所以有个中字,总是为了和四极有别,东方土咸、南方多林瘴、北方三年一春,那里的部族,并不比我们好过,他们为什么不去中原,因为同样的河流阻碍着他们,这四条河只有一个名字,就是长流水,”他深深喘了口气。

  “难道你以为凭着我们肉体凡胎,真的能过这条河?游过去?那为什么其他人都过不去?”

  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调变得单调,甚至连表情都显得隐晦玄秘,他的眼睛迷茫,如同读着龟甲上的卜文。

  只懂得杀戮的人为这些揭示战栗了,他们突然觉得是有个不愿现身的人,借了临猗活生生的肉体向他们说话,在恫吓,在威胁。   

  时间似乎停顿了长长的一刹,久到人们感到脉管中流动的血僵成了道道石纹。仿佛为印证临猗的话,在他们背后,河水涌动起巨大的波澜,凝结在河面上的雾气像是被拍碎了一般,突然散成无数的水珠,折映闪耀,水面泛起的雪白花沫卷着流火般的阳光汹涌地流荡,隐没在天幕下。这应当是水的,望起来却像火,似乎几千里内,都看到这一股光潮肆意泛滥。

  这庄严的光景使得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相信了临猗的话,忽然觉得洇满汗水的皮甲沉重得不堪负担,绝望使他们的头颅低垂下去,像抽走了脊梁,从不离身的刀器木然悬在掌中,轻轻巧巧就能被人夺走。

  但是蚩尤不信,他的手始终按在腰际长刀的刀柄上,这刀同他出生入死。

  只要自己有这把刀在,就算是长流水也能劈断——这才是蚩尤所坚信的。

  “临猗,当初我们决定离开时你不说,现在这些祭书上的话你说给自己听吧。祭书只有你能看,谁也不懂真假。就算真是四方各有一条长流水,那另三方也不归我们管,只要能过眼前这关,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临猗的眼中浮现出愧疚的神色,犹豫着道:“留下来向老弱妇孺口中争食,安邑的男子,做不出这样的事,当日我确也心存侥幸,想着祭书上的话也未必是真,我修心奉侍伏羲陛下多年,毕竟也不曾亲眼见过他一面;长流水之名,耳闻而非目见,或许是口耳相传中夸大了的普通河水。”

  “但是,”他回手指着奔涌的光潮,“天下旱成这样,我们一路过来,天上云都没一片,白天是光秃秃地一个太阳,晚上就是亮得像火钉的星星,安邑除了几口盐池,水井早干得堆泥,安邑人素来不太敬神,可是你看这条河——”

  他一下失去了自持力,震抖着道:“这是天设的阻碍,安邑虽强,也不能与天相抗。安邑可说只剩下我们这群人,不能白白在此牺牲。”   

  蚩尤凝视着脸色怪异的临猗,缓缓道:“凡事成与不成,不在伏羲,而在你我。”

  没有人回应他。   

  然而他的刀在他掌心中突地一跳。

  蚩尤的心底猛然冲起了深陷困境时才有的熟悉而强烈的制胜欲望,他分不清是冲着谁去的,是为了面前的临猗,默不作声的人群,还是屡屡被提及的伏羲的名号。

  人们看见他的目光变得森严,隐隐流动猩红的光泽,深黑色的瞳仁像是被血溅湿的一般。谁都知道这是他发怒的先兆,不由退开半步,彼此交换着眼神。

  他不再与临猗争执,侧身向着众人。

  “多说无益,我只再问一遍,无人愿随我渡河?”

  “蚩尤,”辛商的脸色极为难看,“不要说了,这条河我们过不去,你是我们里头最厉害的,你说河水会干,浅得足够叫我们趟过去,大家都服你信你,跟你到了这里。”

  “可是,”他顿了顿,“我们都看得见,长流水比你又强得多了。”

  “不错,”另一人也鼓起勇气,“不如沿河朝南折,也许别处有雨。”

  “回不去安邑,可以先找落脚的地方……”

  “……不错,中原我们去不成,别的部落却敌不过我们。”

  蚩尤看见他们嘴巴在翕动,周围一片嗡嗡声,嘈杂地像几十根粗细不一的弓弦同时振动似的,一句接着一句,他们把未说的话都倒了出来,各人都有主张,唯一的共通点是不能再想要去过这条河,不敢再想中原的富庶,不得不安于既定的天命。   

  以安邑人之勇猛,面对的若只是猛兽恶鸟,种种可见之物,是绝不会如此退缩犹疑的,然而无论向着虚空射多少箭,箭都会落下;无论向着风雪刺出多少枪,枪头也沾不到血;因为这些都是不会死的存在,就像现在,他们认定,将力量用于征服这条不干涸的河流,只是徒劳无功。  

  唯独蚩尤不明白这些,迄今为止,他所想的,永远只有一件事,就是冲向自己的目标,不管是不是凡人可及,他从不根据路来选择终点,也不容忍别人来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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