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生掀开喜帕看到孙小姐娇羞而欣喜的脸时，没有如意料般的浮出襄铃的面容，突兀蹦到脑子里的，竟是叶沉香沐浴在佛光中的那句“假如你找到她的今世，记得好好待她。”带着释然和微微的不甘。

孙小姐本显苍白娇弱的脸庞笼着一层光，不是红帐衬托也不是喜烛的颜色，仿佛经年累世的喜悦此刻一瞬焕发，连她自己都不了解，这一刻心中为何是这般从未有过的满足。兰生，却是知道的。

红红的喜帐、娇妻、大宅、书香，今后的长长时光里还会有儿女成群，院中的丹桂比离家前更长高了几分，江南小镇年复一年的桃红柳绿流水潺潺。若不是家里少了一个二姐，兰生几乎要恍惚地以为，结束未有多久的那段漫长旅途，大约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场仙侠梦。

从蓬莱茫茫然地回到琴川，等待兰生的是孙小姐倚门翘望的纤弱身影，一刹那，他空落落的心似乎被什么东西填满了。突然明白，原来自己是属于这个江南小镇的，从来都是。这或许是一种幸运。曾经同行的伙伴，有人属于千年寂寥的仙山，有人属于永无归期的追寻，甚至有人……根本谈不上什么将来，彻彻底底永生永世地谈不上……

那些打鬼怪灭半妖下龙宫上蓬莱的日子很快就成了仿佛未曾存在过的传奇。兰生躺在院中的丹桂树下，这么起头给孙儿们讲故事：“从前啊有一个木头脸，带着一只肥鸟……”

“爷爷爷爷，这个你讲过了！上次已经讲到木头脸大侠买五花肉了！”

“就是，爷爷老忘讲到哪里了！！每次都要讲一遍这个开头！我都听了十几遍了！”

兰生笑起来，人老了眼前总是迷迷蒙蒙地看不清，一刹那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黑幽的土匪山洞里，隔着监牢的铁栏，一个面无表情沉静若水的黑衣少年向他走来。

方夫人去世时可称得上寿数绵长子孙满堂，是喜丧，果然应了当年她父母生怕她体弱福薄延请的那位厉害先生批的命。兰生一辈子也没有告诉她青玉司南佩的秘密，却在下葬时，解下从未离过身的玉佩，牢牢包裹在方夫人不复柔软温暖的掌中。

还给你。不是下辈子不想与你再相遇。只盼你魂魄完满、好好轮回。

永远只记得这一世的平和安宁福寿双全。

不要记得上一世的心伤肠断魄离魂遗。

兰生握住方夫人的手时想，若那两个人的魂魄也能如这般地拼凑完整，那该多好。

方夫人离去后不久，一日兰生突然让子孙辈们将他送到琴川边的虞山芳梅林，一待便是一日。回来后便再也不能从床上起身。

故友们以一种常人难以理解的默契方式互相知晓着对方的消息。

第一个赶到的是从最近的青丘之国来的襄铃。脱去了圆圆脸圆圆眼的稚气模样，九尾天狐天生的媚惑之气让她娇艳得令人无法逼视。也许在青丘见多了九尾天狐化成的千篇一律青春逼人的美人，乍看见白发白须的故人，襄铃忍不住“噗嗤”了一下，然后就掉下了眼泪。

“襄铃，你还是喜欢取笑我……”兰生微笑地伸出手。

该是多少年没有见面？他曾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一眼迷恋上的这个小姑娘，却未料慕恋的心思很快淡去，愈来愈深刻的反是一路执手同进退的情分。

“兰生，你说，我去找你的下辈子好不好？”

“啊？”

“唉。呆瓜就是呆瓜，瞧把你吓的，我说着玩儿的。才没那工夫找你的下辈子呢，你说找一个人，该是多么难。”

没有了两条辫子，襄铃仍是老习惯地揪了揪耳边垂下的碎发，唯一不变的是金色铃铛依旧夺目缀在发间，让兰生模糊地忆起往日温柔的心情。

“兰生，你知道这些年我最伤心什么吗？我从来从来没和其他人讲过……”

“是……什么……”

　“记得在紫榕林吗？我光顾得和屠苏哥哥生气，你还帮我骂屠苏哥哥说人神共愤什么的。”

“其实小时候是屠苏哥哥从熊嘴里救了我啊。我光气他揪掉了我的尾巴尖，我都没有好好谢谢救命之恩……”

“总想着这句话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说。如果那天在蓬莱，屠苏哥哥传送我们走的时候，我不是光知道哭就好了……”

“兰生…………我很后悔很后悔……这么多年……”

兰生安慰地拍着襄铃趴在他膝盖上翕动的肩膀，那日的光景谁不记得呢。传送法阵中，襄铃稀里哗啦地哭鼻子，自己一脸讶异想阻止却来不及，红玉姐微微摇着头，眼中满是悲伤。

然后便是那条黑龙消失于流云天际。

“莫哭莫哭，襄铃，也许……还会有机会……晴雪不是还没有放弃吗？”

第二个来到方家的是红玉，昆仑仙山千里之遥，腾翔之术也不过瞬息。

“猴儿，姐姐看你来了。”依然是那般明艳红衣鲜妍神采凛然剑气，眼中却盛了微微伤心色。

一个女娇娘喊一个枯槁老头“猴儿”总是件引人侧目的事，兰生却仿佛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声音，瞬间精神都好转了几分。

红玉站在床前四下打量，笑道：“这地儿倒也面熟，可不是当年猴儿被抢亲来的宅子？”

“女妖怪果然是女妖怪，记得这般清楚。”

红玉掩袖一笑。

孙家二老故去后，宅子便留给了唯一的女儿。方夫人年纪大了思念故居，兰生干脆将房子修葺一新，从山上的方家举家搬了过来。

这宅子好的很，离书院近。书院早些年便不是书院了，兰生将那宅子盘下，旁人只道他要做什么营生。结果却只是空着，每日里有人洒扫庭院，别的什么都不做。

外人只道稀奇，家中下人也嘀咕：老爷时不时地过来杵在这原来的书院大门里，想什么呢？

这番心思在见到红玉的时候却忍不住说了出来，都是姐姐啊。虽然从未亲口喊过一声红玉“姐姐”，却早在心里当作亲姐姐一般了。

红玉方还微笑着，此时蹙了眉尖，叹道：“又是痴儿。”

那昆仑山上，岂不是还有一位守着故人房间纤毫物事不让移动日日洒扫不辍不时便来坐上一坐的人？可叹这两个痴人守候的竟都是连轮回转世都无法的人。

兰生弥留之际，不知从何处风尘仆仆而来的风晴雪最后一个赶到。

漫长的岁月、无休止的奔走，晴雪却还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容色丝毫未改。那把剑……火一般的焚寂，背在晴雪的身后。就像当年背在那个人身后一样，仿佛天生就该在那里。

襄铃来了痛哭，红玉来了微笑，晴雪却是……没什么神色，那眼里的东西，兰生虽眼前有些模糊，却瞧得真切——除了望着他时有些暖意，冷冷得仿佛不存在于这世间。

他心中陡然一痛，颤颤地伸出了手。晴雪忙伸手握住，那般冰冷。

“晴雪……”

他很想告诉她，快要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他特地去芳梅林待了整整一天。那时候他刚要离开琴川闯荡江湖，那时候木头脸耍着剑花一路砍杀怪物谁都不知道他命如悬丝，那时候襄铃天天盯着她的屠苏哥哥生怕被谁抢走，那时候他喊红玉女妖怪，把少恭当最可亲的哥哥。

那天夜里，在那个林子，有个姑娘烤出了让人终生难忘的果子，托着腮满心欢喜地等着别人赞扬手艺。

她不该这么一辈子背负着焚寂怀藏着玉横没有终点地行走。

“晴雪，回桃花谷吧。”兰生终于说。

你曾说过那里有漂亮的桃花，有鱼塘，有可以荡秋千的木椅，有养小鸡的小木屋，你曾说桃花谷的田地里有漂亮的稻草人，有你的，有屠苏的，还有我的，红玉的，襄铃的，酒鬼的。

若是屠苏还在，他会希望你好好地住在桃花谷，不要这么漫长这么艰辛地寻觅吧。

晴雪离开的那天晚上，院子里的丹桂树香馥芬芳。

兰生做了一个梦。

那是刚从乌蒙灵谷回琴川的时候，所有人都在，惴惴又期盼地偷踏进家门，二姐冲上来拧住了他耳朵，又是骂又是抹泪，身后的红玉赶忙上前相劝。

他抱住二姐亦是又哭又笑，仿佛是丢了家的孩子终于寻摸到家门，襄铃忙道兰生兰生别难过，不是回家了嘛。

然后便是好酒好菜地尽地主之谊，一直杀杀砍砍的，一群人难得放开了胸怀玩闹。一直喝到夜里，丹桂泻香空，酒鬼早喝得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直嚷嚷“方小公子果然豪气”，木头脸眼中倾下了月光的颜色，居然瞧着甚是温柔，乌蒙灵谷的噩梦仿佛已结束，嘴角终于有了一丝笑意，晴雪陪着她的尹大哥拼酒，酒量却实在差得远，早早靠在了木头脸的肩膀上，红玉瞧着一帮人孩子气地东倒西歪，笑着摇摇头，微微再抿进一口酒，襄铃认真地瞧着自己说，兰生你家的丹桂树真的好香好香呢襄铃想起榕爷爷了哦。

嗯，真的好香。

兰生也不知在梦里还是梦外闻到那香气，淡淡月光透过窗纸映在他脸上，凝作一个宛若年轻时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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